51岁的李秀芬避讳“全能神”的称谓,她说自己信的是“耶稣的再来、至高无上的独一真神”。
她拿出一台平时秘不示人的黑色MP4,向我展示“神的话语”。MP4里储存着两千多首颂歌,以及数百万字的文字材料,包括《跟着羔羊唱新歌》、《话在肉身显现》等全能神经典。她快速翻页,想要找到适宜展示的内容,但目录里的“全能神”字眼一闪而过。
“就是全能神吧?”我问。
李秀芬支吾着,“嗯……对,全能的神。”
她犹豫不决地把MP4递给我,那是一篇宣扬基督信仰在世界范围内流行的文章,借用各种权威人物和机构的名称,充斥着天文学、生物学词汇,其中一段写道:
科学家们现在有了证据证明天堂确实存在,美国哈勃儿望远镜观察到了真正的活天使,科学家说,经电脑放大的图像显示,天使身高80公尺,颜色橙色,一组7人,并称此数据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科学数据,到时他们将发表证明天使存在的有力证据。
“这个你相信吗?”“我相信。”李秀芬习惯盯着对方的眼睛表示确定,“我没有亲眼见到照片,但人家肯定有证据的。”
一年多以来,李秀芬每周二和周日都要去参加聚会,跟其他信徒一起颂唱诗歌、吃喝神话(领悟神的话语),加强彼此所受到的精神控制,已经陷入邪教的认知和思维惯性无法自拔。丈夫赵民全反对她聚会,理由仅仅是因为“耽误了干活”,他甚至不知道妻子信奉的是“全能神”,对山东招远的恐怖杀戮也一无所知。
他们所在的泥洼村位于一座二线城市的远郊,村中夫妇但凡有一方信了全能神,往往就以离婚结局。“她这个情况严重不严重?”赵民全想拉妻子一把,不想让这个家散了,得知有的信徒为传教而离家出走,消失十几年,他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
一
李秀芬家的客厅有些昏暗,加盖的楼房遮住了光线,3张沙发沿墙摆着,每张都能坐3个人,只是看陈设,家里平时也很冷清。李秀芬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拎过来一张大麻袋,整整半袋花生,“尝尝,自己种的。”她面相温和,讲话时喜欢用手往前一摁,似乎她的说理完全足以开示你,或者迷惑你。
人物周刊:前段时间山东招远的事情你知道吧?全能神信徒把人活活打死。
李秀芬:我知道,也理解你说的意思。我们庄里有个信耶稣的,看到人家地里的玉米棒子比较大,他去偷,掰一棒子说一句“感谢主”,主是叫人学好的,他把罪名扣到主的身上,这咋说?虽说都是跟着神走,但是人的心都不一样,有的人打着神的旗号做坏事,只有神能管得了他。招远那个人做的事情跟神的话语没有任何关系。
人物周刊:招远打死人的时候,说受害者是恶魔、邪灵,你们有这种说法吗?
李秀芬:没有,咱们教会没有。咱们就是教人活出正常的人性,脱去败坏,不要随着潮流走。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随着社会潮流走总有一天也会学坏,我跟着神走,每天都检讨自己有没有做不合神的心意的事情。
人物周刊:你接触的教会范围很小,但在全国层面,全能神邪教组织做了很多触犯法律的事情。
李秀芬:咱中国本来是无神论国家,有人想着你信神是搞破坏。
人物周刊:是你自己的观察还是教会的说法?
李秀芬:这是神的发声说话。神掌握着整个世界和国家的命运。
人物周刊:神怎么“发声说话”?通过那个你们认为是“基督再来”的女基督?
李秀芬:对,耶稣的再来,神现在就是作为人的形象,发声说话。
人物周刊:但女基督是《圣经》之外的东西。
李秀芬:《圣经》里说过的,耶稣怎么走的还会怎么来,还说“闪电从东边发出”,所以他再来时就是东方的一个女性。反正神的作工不合人的观念。
人物周刊:你有没有看过女基督的照片?她是山西人,因为高考落榜有了精神问题。
李秀芬:没有,我不知道。神的作工我不去问。
人物周刊:全能神的大祭司赵维山你知道吗?现在在美国。
李秀芬:不知道。神的作工是叫人活出正常人性、脱去败坏的。
人物周刊:有没有跟你们说过生病了不要去医院?
李秀芬:神是全能的医生,有的祈祷就好了,也有的去找医生了。
人物周刊:你觉得什么样的才算是邪教?
李秀芬:那就是叫人走歪门邪道,连人民都不公认它,那就是邪教。
人物周刊:很多全能神信徒会离家出走去传教,这是不是教会要求的?
李秀芬:教会没有要求,都是自己情愿去的。有的家庭逼迫,或者家庭不和,时间长了就走了,为神去传教义了。他(赵民全)阻挡,还说“你走吧,这个家不让你进了”,要是他永远站在我对立面,逼迫不让我信,给我轰出去了,那我就只有出来了。
二
“我感觉总有一天她会走的。”赵民全语气突然变得沉重,他想不通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为何会惹上那“瘟疫”,“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事。”
在赵民全眼里,李秀芬脾气好、聪明,嫁入家徒四壁的赵家从无怨言,跟着他到城里揽活、搞装修,每天早上四五点钟起床,骑一个多小时自行车进城,风风火火地卖力,浑身沾满灰尘涂料,晚上回到家已是8点多,李秀芬这才做饭、洗衣。难得歇下来,还得顾着浇地、割草。“她真是个持家的好主妇,我们家她功劳最大。”
时日艰难,夫妻俩凭着勤劳节俭盖起3层楼房,供出了两个大学生,赵民全所能想象的好日子不过如此。李秀芬从来没说过,但她心里感到煎熬,“为儿女苦,为钱苦,为地里活儿苦,为了这一张嘴,成天就是忙忙忙,一点意义都没有。”说着,李秀芬竟当着我这个外人哭了起来。
2012年,儿子和女儿即将大学毕业,夫妻俩感觉肩上的担子终于要卸下来了。这年冬天,村里人突然念叨起世界末日的传言,说“灭世了,天要黑三天三夜”,李秀芬从来不信鬼神,照常骑车去卖菜,遇到一个村里的老妇人问她,“咦,你这么好的人咋不信老天爷呢?”
后来李秀芬才知道,那时全能神正借着世界末日的传言搞“大帮轰”——大规模的公开传教,为适应农民的认知习惯,自称“信老天爷”或者老天爷教。
1993年起,黑龙江人赵维山歪解《圣经》,宣称“全能神是唯一真神,以东方女性的形象再次道成肉身显现”,从而创立全能神教,将一个因高考落榜而精神失常的山西女子杨向斌立为“女基督”。1995年,“全能神”被定为邪教组织,赵维山于2001年逃窜到美国“政治避难”。
之后十多年,全能神在以农村为主的地区潜滋暗长,相关人士透露,目前全能神在全国有教徒上百万。2012年年中,全能神组织架构调整,在女基督和大祭司赵维山之下,设立监察组作为最高指挥机构,下辖全国九大牧区(湖广牧区、浙闽牧区、川贵牧区、苏皖牧区、河南牧区、晋冀牧区、陕甘牧区、山东牧区、东北牧区),牧区之下又设省级教区、小区、教会、组、排、点,共计7级组织,仅两三人便可组成一个“点”。
对于邪教的性质和特征,学术界至今没有统一说法,但教主膜拜与精神控制、宣扬末日与暴力行为、秘密结社与非法敛财是其主要特点,据估计,目前全世界邪教组织约有一万多个,信徒数千万人。
李秀芬被传教的那段时间,境外全能神总部发出指令,要求信徒在“神末世”扩展福音,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神的成全和拯救,鼓动说“只要传福音就有风险,除非大红龙垮台、邪灵恶人都灭绝才绝对安全,要传福音就得豁出命来”。地方教会按照“神的话语”,连入教刚满3个月的新人也动员起来,采取包村、包户、包楼的方式,挨家挨户敲门,在学校、集市公开散发传单,敲锣打鼓、高声呼喊。
每一个领了传教任务的教徒都要立下毒誓,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便甘受全能神惩罚,“本人传20个,若做不到愿被神闪电击杀。”一名教徒后来向公安机关供述,“在实行大帮轰中确实看到了神的奇妙作为,借着办喜事传福音一次就有五十多人接受,集市上一早上就传了78人,还有一个工厂厂长接受了,通过他一晚上传了四百多人,一个学校校长接受后一次传过来2000人左右,从中看到福音工作确实是神自己在做。”某县公安局抓获的20名“大帮轰”教徒中,竟有3名是半路上临时加入的新人。
公安机关调查发现,“大帮轰”的传教对象以低文化程度的农村留守妇女和基督徒为主,那些长期受疾患折磨的病人最易被吸引,很多人逃离了失和的家庭,到教会中寻求情感寄托。近两年来,全能神根据形势改变了策略,传教对象向知识人群和年轻人蔓延,开始出现大学生党员信徒。
因为公安机关的打击,“大帮轰”的风潮逐渐过去,传教的老妇人仍旧频繁出入李秀芬家,连大年三十也赖着不走。丈夫赵民全觉得荒唐、反感,但几个月后他外出包工程时发现,妻子已经无心揽活,整天惦记着参加聚会。
去往泥洼村时,赵民全用电动车载着我,骑行在城郊的公路上,路两边随处可见林立的楼盘,大多冠以“威尼斯”、“王族”之类的夸张修辞,楼盘的间隙里塞满了建材城、家具城、汽车城,寸土寸金毫不浪费。城市疯狂扩张,赵民全夫妇乘着那膨胀的气浪,摆脱了一无所有的生活。赵民全惦记着儿子还要结婚,想趁着还有力气多赚点钱,但李秀芬变了,她在全能神那里找到了依靠。在我采访的当天,李秀芬被升为教会的讲解员。
“他们也想让我信老天爷,我不信,我只信我自己,干活、挣钱。”赵民全说,从电动车的反光镜里,我看到他一脸自豪。
三
被李秀芬认为是谣言的“割耳朵”事件发生在一个小镇上,在县道边的平房里,我见到了当事人魏晋平,他已经做了爷爷,头发仍是乌黑,右边鬓角明显长了一截,遮盖下的耳朵少了三分之二。
那年刚刚种完小麦,一个自称来自邻村的年轻人找到魏晋平,说自己的亲戚患了病,希望他去祈祷。魏家祖上就信仰基督,在当地很有声望。魏晋平骑自行车载着年轻人,行到偏僻处时猛地被勒住了脖子,野地里又窜出另一人,狼牙棒狠狠打在小腿上,他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凶狠的年轻人掏出刀子,“你不让我过,我也不让你过!”割掉了魏晋平的右耳。
从那以后,魏晋平再没有替人做过祷告,也不再参加聚会,他始终想不明白,“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不久后公安机关起获了一份全能神团伙黑名单,其中列出四十多个打击报复对象,魏晋平是其中之一,而他惹怒邪教的行为仅仅是提醒教友远离异端,不要受蛊惑。
全能神组织内部有所谓“锄奸队”或“行动队”,专门以暴力恐怖方式实施迫害,对象包括退教人员、基督徒和教会领袖。其组织极为隐秘,成员间单线联系,使用一套外人无法理解的黑话和暗语传递信息,例如,神称为“老板”,省级教区称“总公司”,教会带领称“店长”,发展人员称“推销产品”,会识字的人称“带商标”,愿意信教称“进场”,遇到的麻烦称“环境”。
狂热的教徒外出传教时,不带手机和身份证,各级带领藏身于全家信教的接待家庭,即“堡垒户”,由他们供给衣食住行。当有教徒搬离居住地,只要带着一张字条,就可以跟当地教会联络上,转移组织关系,即使不主动联系,也会有人上门联络。
全能神教徒入教必须缴纳2000元的“奉献”,缴纳“奉献”越多或者传教绩效越高,就能在组织内获得更高地位,有的教徒甚至倾家荡产为神奉献。收奉献金必须两人经手,并由教会带领出具收条。其资金以各种形式藏匿,从不存入银行,每处教会保管的钱款不超过1000元,大部分被送往国外。某省公安机关曾一次性缴获金条76公斤,另一次在卡车中发现现金一亿多,而卡车司机经过几轮替换,根本不清楚运送的是什么货物。
凭借严密的组织,全能神邪教徒像幽灵一样穿行各地,公安机关抓获邪教徒后,往往查不出其真实身份。2008年,全能神组织很多中高层被抓获,但至今仍不知道其真实姓名。
全能神教的隐秘性和黑社会化,令与他们有过瓜葛的人时时刻刻生活在恐惧当中,南部某县的刘长生便是这样。
刘长生是当地家庭教会的领袖,2004年,一个父母双亡的离异妇女托人找到他,声称想要皈依基督。几天后,她以生病为由将刘长生骗至临县的一处居民楼,由其同伙假扮护士,谎称刘长生体温过高、可能是“非典”,将他软禁起来,用尽了蛊惑、色诱、殴打、下麻醉药在内的所有手段,试图让他信仰全能神。22天后,刘长生被公安机关解救回家时,脸颊塌陷,骨瘦如柴。事后不久,他的儿子也遭报复,在车祸中失去了双腿。
在教堂或家庭教会中安插卧底是全能神的惯用伎俩,伺机设陷阱、抓把柄,腐蚀基督教会领袖,他们被转化就意味着整个教会的沦陷,中部某省有一个县几乎所有基督教会都遭到了腐蚀。
刘长生和老伴儿在城边的一处空地上经营儿童娱乐设施,当我说明来意,老伴儿立刻警惕起来,双手颤抖着说,“他被绑架那事,每次一提我就哭,闪电(东方闪电,全能神别称)恶心他,回来人家都说他信了闪电、犯了奸淫,信徒都不答腔了。实际没有,他冤枉死了。”
我跟着刘长生走进他们居住的铁皮房子,五六平方的面积,只够放下一张床和一套炊具。关上门,刘长生坐在漆黑里,讲述心中信仰着的上帝,但对遭到绑架的事情不愿多提。全能神罗网密布,他们甚至制作假警官证,扮作警察盘问试探,一有泄露就会遭到毒打。在我们谈话时,刘长生的老伴儿时不时借故走进来,向他使眼色。
刘长生的女儿接到电话立刻赶了过来,猛地拉开门,“你是谁?来干什么?你的证件给我看看?”一连串质问之后要求我赶紧走,“别来骚扰,他啥也不知道。我妈提心吊胆,一听这事就瘫在那里。我们就求个平安,怕人家打击报复。”
10年来,刘家人的生活笼罩在恐怖里,除了上帝,他们谁也不敢信。
四
自从知道李秀芬信了全能神,村里人都躲着她。丈夫赵民全怕声誉不好,以后耽误儿子娶亲,找来亲戚朋友劝说,李秀芬反倒向她们传起教来,但没人愿意信,“她们觉得耽误挣钱,”李秀芬说,表情混合着失望与不屑。看起来,中国社会强大的世俗理性成了抵抗邪教的主要力量。
虽然离家不远就有基督堂,可是李秀芬从来没去过,因为“神已经不在那里作工了,所以教堂里冷冷清清”。在采访中,不少基督徒都告诉我,一般的基督徒虽然不足以完全抵御邪教的蛊惑,但防范意识很强,对身边哪些人是邪教徒十分清楚,只是担心报复,从不向公安机关举报。
还有谁可以倚靠呢?赵民全想不出。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基层政权上移,中国农民的自主空间越来越大,尤其是2006年取消农业税以后,赵民全就很少见到村里的干部,连计划生育也松懈下来。村里的公共事务,村民很少参加,只在选举的时候热闹一阵子。另一方面,即使村干部关注到乡村的宗教问题,也大都没有分辨能力,无法区分基督教与全能神邪教。而在中部某县的个案中,村主任本身就是全能神信徒,纠集一帮青年,胁迫全村人入了教。
在记者接触的全能神案例中,家属为了使信徒脱离邪教,打骂、限制自由、威胁断绝关系等方式十分常见,有的把家人从农村接到城市,也没能逃脱全能神的网络。也有家属选择将信徒送进精神病院,与外界完全隔离,并采用药物治疗,但副作用极大,信徒用药后神志不清,反应迟钝。
基督徒陈木胜与被割耳的魏晋平情况相似,被人诱骗到偏僻处打断了双腿。他告诉记者,全能神没法治,除非实行“家长制”:村民“早请示晚汇报”,每天干什么活、见什么人都必须告知村长,外出必须请假且按时返回,外人来到村里必须说清楚目的,不允许随便见村民。
历史上,邪教问题延绵不绝,汉学家孔飞力在其著作《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中,描绘了遭受巫术席卷的清代社会图景,愚昧的乡民相信妖术师通过发辫、衣物和姓名盗取灵魂,变得惶惶不可终日,清帝国钝化的官僚体制、满汉意识形态死结在恐慌中暴露无遗,使得对邪教控制愈发乏力。
在世界范围内,各国政府无不对邪教感到头疼,但由于立法困难及认识论上的谨慎,只有法国等极少国家颁布了《反邪教法》,且一经公布便引起巨大争议。对于中国的实际情况,学者们给出了发展正规教会、增强基层政府控制力等建议,并认为应当发展公民社会、做实做强基层自治,培育公共精神,让村民参与到村庄治理中去。
蒙昧与邪恶一样,深植于人类的本性当中,与它相关的品质甚至可以看作社会得以组织和延续的根源。无论在蛮力盛行的古代,还是在科学昌明的未来,人类恐怕都无法消除。
采访结束离开时,赵民全悄悄告诉我,他动手打过妻子一次,还威胁说“再不悔改就蹬了你”。李秀芬清洗了几枚甜杏塞到我手里,说有机会再来坐坐。赵民全冲我挤挤眼。我知道他舍不得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