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一个和谐健康的中国教会是“正规”基督教的不懈目标,但与“正规”教会相对,还有很多“不正规”教会,学界和媒体一般称之为地下教会。
基督教的发展和传播不仅与文化建设相关,而且与社会团结和政治稳定相联。鉴于基督教本身的敏感性和复杂性,过多论述或者价值评判都显得粗鄙浅陋,笔者在此将近年来自己及所在团队对地下教会传播的相关情况做一简单陈述,希望能引起相关学人志士的关注和研究。
如果任由乡村地下教会蔓延,后果无疑更加严重
地下教会的特点
秘密性
正规教会传播福音的聚会点一般都会公开,受县三自教会(指在政治上服从中国政府及其执政党的政治领导,不受国外教会的管理和干预的“自治、自养、自传”的中国基督教(新教)教会,是普世教会协会的成员。——观察者网注)统一管理,其日常运作和传道情况要向上汇报,片区领导也会每年定期检查。与正规教会不同,地下教会多在家庭聚集,教徒的聚会和传道也显得极其秘密。我们在江苏宿迁调查时,发现该村有4个教会,其中只有1个是正规点,教堂的堂委也愿意接受访谈;其他三个都是神神密密的,我们找村干部联系多次,终于有一个愿意私聊,但在一些问题上很是支吾,其他两个则根本拒绝采访,他们名下的信众也是神神叨叨,很是忌讳与我们的接触。
无独有偶,我们在湖北孝感调查时,发现庄内的几个教派会自觉地划分地盘和势力,他们不会向“三自”教会的教徒传教,主要是容易出现穿帮和揭露,当然,教会头目给予的解释是学习的教义不同。与之相对,地下教会的人很怕其他教派对自身进行传教,如果不是同个派别,基本不会往来,即使是同一派别,也只能参加其活动,但绝对不允许教徒叛离本教。我们通过多个熟人关系,找到某地下教会的教徒,由他带领观察他们的活动,等我们再次调查时,该教徒坚决拒绝讲述教会的事情,问其由才知道,第一次调查时,很快就有教会头目打来电话确认身份,我们也很快被鉴定为政府人员或“东方闪电”。
邪教性
地下教会不能地上化,主要是村民的排斥,及其聚会活动本身的偏邪教色彩。我们在江苏宿迁调查时,发现不少教徒借耶稣的名义圈钱,有的家属百般苦劝,也难以阻挡其“奉献”的动力,有些教会头目也因此发了财。其中一个婆婆家境很一般,生活也很拮据,但她省吃俭用,偶尔去拾荒,也要保证每月向神奉献10元钱,家人都说她走火入魔了。我们调查的河南信阳农村,有个妇女搞了个家庭教会,表面上讲信主教学好,可是谁要和她有矛盾,她会背后攻击别人,搞家庭教会两年多,她家就盖了二层楼,邻居讶异她还致了富。
除开物质上的邪教性,地下教会在理念上也有创造。还以江苏宿迁为例,地下教会的传播内容源于圣经,开始多是引经据典,教人向上的温情话,后来逐渐发展出一些自己的内容。我们调查时发现,有个别教会印有自己的宣传小册子,内容与圣经有诸多不一致。2012年年底,正是社会上广泛流行的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时间,几个地下教会很是活跃。其中有个传道员先是与全能神接触,将全能神的宣传册带回来,私下向教徒发放相关材料。
封建性
地下教会宣传其好处,主要是说其能治病消灾,信教能升天堂,不信教有报应等。我们调查的河南信阳农村,村里流传着不少信教能治病的故事,基本逻辑都是:病症是恶魔,治病主要是信仰不坚定,个人太过软弱,如果有坚强的宗教信仰,就能得到上帝的救赎,地下教会主要通过做见证来使教徒相信直至成为绝对信仰。有个媳妇很孝顺,她的婆婆69岁,得了高血压,当时很厉害,家里也没有钱医治,她在亲戚的建议下信了教,婆婆没打针没吃药,没想到后来就好了。而她78岁的老父亲很信教,后来觉得太麻烦,就没有再信了,没过多久就查出食道癌去世了。她在教会的引导下认为,父亲的“离奇”死亡主要是不信教导致,她越发地信教了。问她信的是什么,她说,信的是三赎基督。
地下教会的宣传攻势首先针对民间传统信仰。在湖北孝感农村,当地盛行斋公和扎马的迷信活动,村民每有家庭变故时,就请斋公和下马,要烧很多的纸。有段时间,村里接连死人,村民觉得村里不干净,就请来几个婆婆做斋会,每户自发的捐钱。地下教会看到了发展空间,就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神,不断向村民讲述信教驱邪的好处,最好的例子就是找教徒做些见证,然后用教派的话语解释原因,逐渐将村民引导到信耶稣的道路上去。
我们在浙江绍兴调查时,也发现类似的情况。当地基督徒很热心这类事,听说村里出现连死3人的事,一个教徒经过号召当天就聚集了100多人,他们在公开场地做祷告,不少人纷纷捐钱,希望能带来好运。
地下教会的传播机制
通过日常生活传播
在河南信阳农村,地下教会很多,教派纷争厉害,但村组织基本不管理,地下教会因此有地上化的趋势。有些村民无所顾忌地传教,我们访谈一个妇女时,她没讲多久就给我们切西瓜、倒开水,然后话题一转,讲到她以前的悲催事,显得很是悲怮欲绝,但一讲到信教,她眼睛一亮,不但给我们发放册子,而且号召学习基督文化,她不仅不觉得这样有问题,反而将全村各大教会,如灵灵教、蒙头教、三赎教随口说来,言语间很是开朗热情。
如果只是说说倒也罢了。我们调查的一个大爷,他本来不信教,因为老伴信教,就跟着信一下。二儿子结婚时,他老伴坚决要求按基督教的仪式办,他也答应了。结婚那天,十多个教友过来,演节目迎接客人,主要是唱圣经、跳教会舞,等新娘来了之后由教友主持司仪。这些教友不送礼金,但会送茶杯、脸盆、暖瓶之类的,婚礼仪式也是三拜,不过先得拜上帝,二儿子长期在信教氛围中生活,也很接受这类做法。
在江苏宿迁农村,有些地下教会帮助鳏寡孤独,支持村级公共事务,国家有灾害时也会捐助,以使自己获得村民的认可。有个教徒说,他们的圣经都是向教会买的,一本30元,教会曾经将得到的1000多元捐给四川灾区。2011年有个妇女被火烧伤,村干部找到教会,希望其献爱心。堂委就带头,要求大家奉献,60-70个教徒很快筹集来3000元,他们后来逢人说,自己是与社会主义相结合。村里想将土路改成水泥路,就要用一事一议的办法筹钱,教会认为大德公心,应该带来完成,带头交钱。堂委不仅号召教徒尽快交钱,而且做宣传的势头比村委会还高。
通过亲缘关系传播
这里所说亲缘关系不仅包括血缘关系,也包括地缘关系和朋友关系,只要能有利于福音传播的,教徒都会想尽办法。为何教徒有如此传教动力?主要原因在于,教会头目宣传说,只有多传福音,让更多的人得救,自己才能上天堂,且能使家人也上天堂。
在村庄里,信教的主要是老人和妇女。她们传道的方式,一是熟人关系网络,二是通过代际关系传播。常见的是亲戚传亲戚,妯娌传妯娌。因为亲属间的天然信任,村民对对方的传教并不会太有戒意,若此时真有个天灾人祸,无法排解忧闷,用亲戚的方法,参加教会活动,或者唱唱圣经能解脱,有些人就会逐渐相信,并真诚地向其他亲友传道。如果某人在村民中有威信,或者做人踏实,他只要愿意传道,就会有人相信,并很快聚集起信徒。我们调查的河南信阳,有个女儿很是孝顺,并不排斥信教的母亲买书读,听视频。母亲也会在闲暇之余给她讲教义。有个妇女信教信得很虔诚,经常对女儿讲解圣经的玄妙,后来女儿也信了,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婿因为爱情慢慢也信教了。
如果只是对弱势群体进行传播,顶多能够达到扶贫济困的效果,有些教会在传教过程中逐渐发现培养新生力量的重要性,他们会想一些办法拉拢年轻人去信教。影响人之一就是尚未懂事的小孩。现在不少农村都是留守老人或留守妇女带着小孩。有些人开始信教时,出于照顾小孩方便,会带着小孩进去,但小孩很难安静下来,大人做礼拜时小孩会制造一些声音。但我们调查的河南信阳和江苏宿迁农村,教会头目似乎发现了小孩的潜力,他们不仅不排斥小孩,还会让小孩进来玩耍。有些小孩十多岁,不仅懂得教义,而且对教会很虔诚,一般人要想改变其幼小的心灵认识很是困难。
通过宗教性来传播
作为一种宗教,不管正邪,地下教会都有宗教的四个特征:教义、仪式、聚居地、宗教体验。我们调查的不少村庄,村民能很熟练说出信教的好处,一是教人学好,二是保家庭平安,三是信教开心。其信心来源主要是传播者的言传身教。
我们曾经在河南信阳观察过教会活动,每周教徒都会参加聚会,唱唱赞美诗,学学圣经,做做祈祷。特别是受洗过程,庄重而严肃,让人心生敬畏和虔诚,不少参与过受洗现场的人,都觉得是人生的一次洗礼。不同教派的教徒受洗方式不一样,有的教派要求在水缸里受洗,有的要求在水池中受洗,有的要求在河里受洗。据村民讲,有个老太太在严冬跑到河里受洗,一头扎下去就再也没起来,但教徒说,是因为信得不真,是自己的原因。
地下教会最能让人笃信的技能是“做见证”。即通过一个具体的人讲述具体的经历来证明信教大有助益,主要是讲述她信教前后的变化。如果只有一个人讲,刚进来的人也许半信半疑,但讲的人多了,说的故事多了,有的故事还很活生生,再附会些与己相似的经历,教徒逐渐就会相信信教的好处。宗教体验的奥秘在于,每个人都会用信不信教来还原以往生活。我们调查的河南信阳一个妇女,她的妯娌是个教会头目,老劝她信教,她那时天天为女儿的病况祈祷,后来女儿的病好了,她又听了一些人做见证,有名有姓有地点有故事,就更加信了。有个人做见证,说是信主能得“生命粮”,她回去念口诀,没想到米缸里的米涨起来了,很是灵验,她就更加信了。问她求法,她说,“生命粮”保够吃,并不能够它致富,主要是通过这个信得更诚。
乡镇政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对农村宗教组织缺少管理
警惕地下教会的传播
从理论上讲,地下教会并不都是不正规,有些教会成为地下,只是因为宗教管理松驰,或者流于无管理状态,使得部分本应地上化的教会变成地下的了。
现实情况却是,基督教有强烈的传教冲动和扩张倾向,如果地上化能助于其传播,教会头目们当然会尽力成为正规教会。也就是说,大部分地下教会之所以地下化,多数是因为难以地上化,它们要回避宗教局管理,回避其他教派的干扰,它们都有某种“不正规”的因素。
近日媒体报道中的中国基督教第九次代表会议举行,参加者多是正规教会,受洗信徒240万的数字很可观,但农村不正规教会的教徒,并没有被官方统计上来,他们的人数和影响非“喜人”两字所能概括清。笔者在此也只就调查的一些情况进行说明。
与民间信仰争夺发展空间
民间信仰在经过政治运动的重重打击,及市场化的不断剥离和瓦解后,已日渐显出颓势。不少农村甚至出现信仰的真空,不少农民又开始信佛教信道教。不过,传统民间信仰是种文化意识和民间习惯,它并没有统一的组织实体,更没有人干预或者强化什么,它只是在代代祖宗血脉延续、村民口耳相传中存在。与组织能力较强、扩张冲动强、传教动力足的基督教相比,传统文化信仰显得很无力。前述的孝感农村,地下教会尚且借尸还魂暗中排斥民间信仰。在河南信阳农村,地下教会则是直接将民间信仰打倒,将自己打扮为国家合法信仰仪式。
我们调查的一个妇女说,一人信主,全家平安,我的祖先被天父照顾着,被天父接到天堂上去了。十字架不是迷信,迷信就是烧纸烧香。做礼拜时不能提祖宗,祖宗实际也不存在,就是一个神,都是一个神。我们只过圣诞节和复活节,不过清明节,他们要信迷信,我们也没办法,不过会去传福音。
孔子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本来传统信仰是有不少意义寄托的,按照正常的蜕变路径,只要加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加强基层文化组织建设,使农民逐渐形成文化自觉,批判性地继承传统文化,农村文化也能够走上良性发展轨道。现在的问题是,农村公共文化建设流于形式,盈利性的文化组织不少,却无助于填补农民的心理真空,农民太需要精神寄托和公共文化生活,地下教会则利用了农村结构变迁与价值变迁的缝隙,迅速渗透和传播。
与基层组织争夺农村阵地
地下教会要想发展,吸引更多人入教,就要排除一切干扰,包括其他教派和基层组织。我们调查的河南开封农村,县政府到处张贴告示,将信徒所属的教会列为严厉打击对象,但一些教徒不仅质疑政策制定的合理性,反而要求调查人员写报告,“以正视听”。我们调查的湖北孝感农村,有的信徒到处散发传单,宣传神的教义,有个老人被传教几次,他已是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每次都气得用锄头打人,我们调查时,他气得说,邪教太猖狂了,要求我们向上汇报,坚决加强打击。
与地下教会的强发展冲动相比,现在的基层组织显得很是疲软。税费改革及乡村体制改革以来,基层组织的治理能力大大弱化,不少村庄规模上千人,但村干部只有4-5个,且村庄没有什么集体收入,国家转移支付不到1万元,不少村庄因此出现村干部兼业化情况。村干部忙于挣钱养家糊口,很难兼顾教会蔓延。我们访谈一些老党员,他们抱怨说,很想向组织汇报地下教会情况,但一年到头党组织不开会,开会也只是形式性的客套下,即使给村干部说了,村干部也不管,久而久之就懒得说了。我们将此事告诉村干部,村干部也很无奈,抱怨说,现在国家是光发枪,不给子弹,目前还算稳定,只能先这样。不少中西部地区的乡镇政府也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对农村宗教组织缺少管理,以至于我们在有些地方调查时,统战委员竟然对地下教会知之甚少。
地下教会的发展与管理是个很大的问题。笔者及其所在团队在湖北、湖南、河南、江苏等地调查发现,地下教会解决村民纠纷,互相争夺地盘,介入村级治理,影响村民世界观的现象只是冰山一角。我们期待更多人能关注农村社会,揭示地下教会的本质。